年初三一白天,除了老居士自己,再沒有其他道場的人進來過1026。都被我膈應到了,很好理解。我反而感到輕鬆,但母親很懊惱,一上午沒跟我說一句話。父親在受蔣老師施恩過後,始終很安靜,閉目平躺,像在睡一個無驚無擾的大覺,完全不用人照顧,甚至令我跟母親顯得有些多餘。老居士是中午十二點來的,給我跟母親送飯,兩個不鏽鋼餐盤,都是齋菜,米飯扣得方方正正。我倒是對老居士挺有好感,人長得也慈眉善目,我對他說,老居士,對不起啊今早。老居士擺擺手,哎,都不容易,你也是孩子。放下飯,他對母親說,蔣老師要我轉達,今天下午開始,陸續趕到的居士們就要提前做一場法會,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己家的逝者或病患大名報上去,集體功德迴向,她希望你參加。母親毫不猶豫地答應,並追問,真正的大法會是後天開始嗎?老居士說,對,初五。母親又問,那天會有多少居±?老居士說,五百。但到時可沒有這樣的功德迴向,只是講經誦經,每天七小時,為期三天。母親說,明白,我下午一定到。
飯我一口沒吃,母親卻終於在多日未進食後突然有了胃口,粒米不剩,還提醒我趁熱趕緊吃,剩飯在道場也是業障。我沒吭聲,拉了一會兒父親的手,撓著他的手心,沒回應,但有溫度。到了下午一點,母親當真去了,身披著老居士留下的海青服,的確挺肅穆,精神頭兒支棱起不少。母親一走,我也困了起來,多少天我也沒睡過好覺了,擠上了父親的床,他瘦沒了,像故意留一大半空間給我。我側卧著看他半張臉,很快眯著,沒做夢。再醒來已經下午四點,我是被洪亮而悠遠的誦經聲叫起的。我們住的樓只是宿舍,斜對面另一棟橢圓形二層小樓,才是真正的道場,活像一座小型體育館。父親仍躺在我身旁,一動不動,隨即我就發現哪裡不對,他的呼吸越來越弱,雙唇微弱地顫動,氣若遊絲。我趕快翻身下床,俯身搖著他的手臂,叫更大聲也不應。很快,最後一絲氣也吐盡了,有一記類似氣泡浮出水面後破裂的輕響從他喉嚨里傳出,後再沒有了任何跡象。我再次搖搖他的手臂,就明白了,淚水順著自己臉頰流下,雙膝順勢跪在地上,朝父親磕了三個響頭,旋即起身奔出房門,穿過長長的走廊,路過觀音巨像,橫穿院子,直衝進道場,推開那扇大門,眶當一聲響,驚得滿堂佛號驟停,堂內足有一百人,同時望向我,男男女女全身穿海青服,還有不大點兒的小孩兒,整齊劃一地跪在各自膝下的小方墊上,王護法手持戒尺,正踱步其間,蔣老師站在台上,手握麥克,依舊是那般從容不迫,此時母親從人群中站了起來,喊一聲,承博!我也回喊一聲,媽!我爸走了。
老居士帶了十八名居士,算他自己在內,把整間1026擠得滿滿登登。他們圍繞著床上父親的遺體,最近的一排就緊貼床邊,齊聲唱經,不用照本,老居士領頭兒,韻律跟節奏竟完全一致,一個錯兒都沒出。父親已在老居士幫助下換好海青服,搭配他的光頭,真像那麼回事兒。全程蔣老師跟王護法都沒有出現。兩個點兒後,再換十八人輪班兒,一刻不停地唱太廢嗓子,換下來的,集體去食堂吃晚飯。母親提醒我說,咱們應該送送。我也覺得應該,於是跟母親走在最前,陪這十八人一路走到了樓外,我們母子站在樓門口,逐一謝過各位。每個人都禮貌地跟我合掌相拜,嘴裡念著阿彌陀佛,我也很自然地學起他們,拜說,阿彌陀佛。老居士最後一個出來,我拜完,沒響應,我抬起頭,發現他正在舉頭看天,我追他目光望上去,老居士說,孩子,蓮花,看見了嗎?我問,啥蓮花?老居士又往院中央挪了幾步,再抬手指著說,那朵雲,是蓮花啊。他的聲音大了,走在前面的那些人又停下腳步,回頭看他,又看天,紛紛對彼此說,是蓮花啊,是蓮花。我跟母親同步湊到了老居士跟前,順著他手指的那片雲看,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他說的是哪朵。母親也激動地抬起手,指著說,承博,你看啊,就是那朵,蓮花。我說,是嗎?母親似有不悅,反問,不是嗎?你真看不出來?我說,看出來了。母親還問,是什麼?我說,是蓮花,好大一朵啊。老居士說,曹居士走得好,顯影兒了,多少高僧大德都未必有的加持。母親一聽就哭了,我不知道為什麼,也跟著哭了出來,眼見烏雲正從八方趕來,立馬又閉上雙眼,拒絕了一場姍姍來遲的暗淡。母親突然在我耳邊說,你想知道你爸那天跟蔣老師都說了啥嗎?我再睜開眼,說,我不想。母親側頭看了我一眼,又繼續抬頭看蓮花。這中間,陸續有車輛駛入院內,接連幾輛豪車,打頭是一台路虎一台悍馬,應該都是參加初五大法會的外地來人,新來者一下車,馬上都湊過來,抬頭看天,異口同聲道,哎呀,蓮花,哎呀。母親又對我說,王護法想把拍下來的錄像刻成碟,當蔣老師的教學資料。我說,隨便。母親又說,你該跟王護法道個歉,我認為,你認為呢?我說,去他媽的。母親說,承博。我改口道,阿彌陀佛。
跟俗世規矩一樣,發喪也在第三天,正好趕初五。然而,初三當晚我必須為一件更棘手的事兒奔波一父親的死亡證明。父親自願從蔣老師的道場走,我承諾他,會在他失去意識後替他做主,一定辦到。但父親要在黑山當地的殯儀館火化,異地火化必須出示戶籍所在地開的死亡證明,證明此人因故無法回到戶籍所在地,才能依法進別人家爐子。操作此事的具體步驟,都是老居士指導我的,看樣子類似情況他應該沒少過手。第一步,我要去找三台西村的村長,請他開一份證明,證明父親是在他所管轄的行政區域內死亡,簽字蓋章。這件事,是抱父親進屋的壯漢帶我辦的,證明文件就是他隨手寫的,字很瀟洒,像讀過書,到了村長家,我才知道他是村長外甥,沒廢任何話,他舅舅就簽字蓋了章,繼續回到炕上喝酒。第二步,我要帶上這份文件連夜趕回瀋陽,好確保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,換回張真正的死亡證明。但急就急在第三步——初五一早我必須趕回黑山,父親才能搶上第一爐燒。老居士說,蔣老師要給你父親爭個圓滿,第一爐才圓滿。我說,我以為佛不爭不搶。老居士頓了頓,說,錢都給殯儀館的人了,就等你爸呢。錢是王護法墊的。
又是壯漢幫我找的車。村裡一個青年每三天往返一次黑山跟瀋陽,送花生跟木耳,黑山特產。當晚他剛好要連夜趕去瀋陽送一批貨,我搭他的貨車,晚上十一點半出發的。小青年不愛說話,看模樣也就二十,比我小不了兩歲。他一刻不停地抽煙,車開得很快,反光鏡上掛著彌勒佛,我被車顛出錯覺,彌勒好像真的會笑。兩個半點兒就到了瀋陽,天還沒亮。我掏出兩百塊錢,他沒要,掉頭去送貨,把我扔在了我家小區門口。我站在噴泉前合計了半天,最終決定不上樓,出小區打了輛車,直奔一家洗浴中心,半夜大池子已經放空水,隨便沖了一個,倒在休息大廳的按摩床上睡了。一覺醒來,正好七點半,再打車去瀋河區山東廟派出所,父親的戶籍所在,到那兒八點,正好趕開門。不承想,民警要求我出示父子關係證明,我不懂,我手上有父親的身份證跟村長文件,還有自己的身份證,這還不夠?民警說,因為你是代辦,所以必須證明你們是直系親屬。我說,人都死了,有誰能本人來辦的?民警說,你這是抬杠了,按規矩辦,必須要戶口本跟你的出生證明。我挺憋氣,但也沒辦法,只能再打車回家。計程車上,手機響了,但不是我的,父親手機也在我身上,找他的人竟是孫尚全。我正沒好氣兒,一接通,那邊口氣更粗,說,曹羽啊,你這幾天干雞巴啥呢?一直不回我電話,病咋樣兒了啊?我說,我是他兒子,我爸死To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,又開口,承博啊?你再說一遍!我說,我爸死了!昨天下午!你到底啥時候還錢?我的聲音肯定挺惡,司機都被我嚇了一大跳。那頭問,啥錢啊,大侄子?我說,裝傻是不?摩托車錢!我爸的摩托車!八千!那頭才說,你說這事兒啊,等見面再嘮。我說,我跟你有啥嘮的?你先還錢再說。那頭說,得了,我現在去你家找你,我知道你家住哪兒。
我一進家門,眼淚唰地又掉下來。沙發邊還堆著幾件父親在醫院換下來的衣服沒來得及洗。我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戶口本跟出生證明。戶口本我知道放哪兒,但出生證明是個難題,我打電話問母親,她一時也想不起來,而且她在電話那頭說話也聽不太清,背景全是誦經聲,淹沒一切凡間對話,我惱怒,掛了。正趕此時,樓下響起一陣摩托車引擎聲,更鬧心了,孫尚全還真有臉來。我反倒好奇,開了門候著,想整明白這人到底啥意思。我家三樓,他卻爬了老半天,樓道里傳上來一高一低兩串腳步聲,像兩個人的。我沒耐心等,把門留著,繼續回南屋翻東西,孫尚全進了屋,倒是一點兒不客氣,門不帶,鞋不脫,徑直朝我走進來,我這才注意到,他走道兒一瘸一拐,肩膀也一高一低地栽棱著,像小品《賣拐》里的范偉,再往腿上看,還真是一腿長一腿短——他右腳上的那隻黑皮鞋,鞋底有半寸厚,很像女孩流行過一陣的那種松糕鞋,踱拉著行走,動靜像拿板兒磚拍地,但左腳那隻鞋是正常的。我問,你咋不脫鞋呢?他說,這不不方便嘛,翻啥呢?我說,出生證明。他問,誰的?我說,我的。他又問,找那玩意兒幹啥?我說,證明我是我爸的親兒子。他像在思考,彷彿面對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,後說,我幫你找啊。我說,這又不是你家。他說,那我坐著等你。於是自己又走去客廳,一屁股坐進沙發里。真他媽有意思這人,我心說。
大半天過去,還是沒找到。其間,孫尚全把餐桌上兩天前剩的干豆腐都打掃了,自己還上陽台扒了兩棵蔥,洗好了蘸醬卷上,問我吃不吃。我說,你是不有點兒啥毛病?啊?孫尚全笑了,齒間果然得掛點兒東西,這把是蔥葉兒,他說,你這孩子挺逗,多少年沒見著,變樣兒了。柜子里的抽屜被我泄恨一樣,全部反倒在地上,孫尚全又咯磴咯磴走上來,蹲下撿起一本老相冊,翻看起來,指著其中一張他跟父親的合影,說,你看,那時候我跟你爸都在廠子里,你爸管我,歲數比我小,但我挺服他。他見我不搭理,又起身出去,我盤坐在地板上生悶氣,也不知道是跟誰。眼瞅四點,派出所五點就下班。孫尚全竟然在客廳里翻書架,突然抽風兒似的叫起來,這兒呢!我趕緊出屋上前看,還真給他找到——再看他手中的小冊子,《泰國旅遊導錄》,我從沒注意過家裡有這本書,就夾在裡面。我搶過他手中的出生證明,手掌大的小本兒,上面先是我父母的名字,曹羽,房麗娟,再往下是我的名字,曹承博,旁邊那半頁,是我的小腳丫印,拿手比量,短過我的小拇指。我問孫尚全,你咋找到的?孫尚全說,隨便抽的。我說,阿彌陀佛啊。孫尚全有點兒得意忘形,說,九幾年你爸就去過泰國,還摟人妖照相呢,人妖長得比女人還白凈,你爸可愛照相了。
趕回山東廟派出所時,差十分鐘下班。孫尚全摩托騎得挺快,算他立功了。但我坐上摩托才發現,那不是父親的車。父親的車是綠色本田,孫尚全騎的是紅色鈴木。進了派出所,還是同一個民警,笑著看我,也不知道啥意思,總之蓋了章,父親的戶口成功銷掉,換來一張死亡證明,證明叫曹羽這個人被徹底抹除了。我將這一張薄薄的紙,小心翼翼地折好,揣進里懷,再裹緊了羽絨服,躍上鈴木摩托的車后座,對孫尚全說,送我去北站。孫尚全問,啥意思啊?我說。回黑山啊,啥意思。孫尚全說,拉倒吧,我馱你過去。我說,你泡我呢?開車都得仁點兒。孫尚全說,我騎老快T,剛才你也有感受,再說你爸出殯,我肯定得到位,咱倆一起不正好嘛。我說,這麼冷的天,吹死誰啊?孫尚全說,你抱著我,風都我扛了,凍不著你。
出發時間五點半。一路上我摟著孫尚全的腰,能感受到他肚子的起伏。他身上有股子味道,跟父親身上的很像,類似油哈喇味兒混著酒精,但是父親的不難聞。摩托車只能走國道,剛出瀋陽的時候,孫尚全不回頭地跟我說,挺多年前,有一回你爸喝大了,一直說想去泰國,搞一條船,把房子賣了,就住船上。我問,帶不帶我跟我媽?孫尚全說,那沒說,他就說東北太雞巴冷了,膩歪了。再往後孫尚全說的話,都被風給吞了,我一句沒聽清。國道兩邊,是望不到頭兒的兩排楊樹,除了我們倆,沿途幾乎無車駛過。我身子確實不冷,但腳趾頭凍得沒了知覺。路程快開到一半的時候,後軲轆爆胎了,砰的一聲響,嚇得我差點兒從車上翻下來,孫尚全停下車察看,也沒發現軋到啥,罵了兩句,再放眼望去,不到五百米的前方正巧有家汽修店。他說,肯定這幫逼撒的釘子。我陪著他推車朝汽修店走,走著走著竟然不冷了,還出一後背汗。我終於忍不住問他,你腿咋整的?孫尚全說,騎摩托被車撞飛了,拉煤的大貨,膝蓋骨給干碎了,摘掉以後短了一截兒。我不會接話。他繼續說,這雙鞋我自己做的,行不?我還有一雙白的呢,分場合穿。我問,比如呢?他說,你爸出殯,我就穿黑的出來。我快結婚了,二婚,到時穿白的,西裝也穿白的。我說,講究人兒,沒看出來。沒走多久,到汽修店,直接換胎,要等二十分鐘。我提議,去隔壁小飯館吃碗餛飩,暖暖身子。我說,我請客。孫尚全說,開國際玩笑,哪能讓大侄子請客。然後他自己又要了瓶啤酒。我問,喝酒還能騎車?他說,放心,更快。我說,趕緊吃吧。他說,大侄子,我就是騎你爸那台車,撞斷的腿,但我沒敢告訴你爸,他不知道。我說,你這還賴上我爸了。他說,不是這意思,但住院半年把動遷款都花光了,所以一直欠你爸的沒給。他又說,大侄子,將來可別騎摩托。我說,十八那年我就偷騎過一回,我喜歡,天生的。他說,其實你爸一直挺為你驕傲的,名牌大學畢業,工作好,又孝順,不像我兒子,病秧子一個,天天泡網吧打遊戲。我可羨慕你爸了,死得夠敞亮,不像我,活著憋屈。我說,吃完沒?吃完走吧。孫尚全說,把這口酒喝完。我起身,先走出門外打了個電話。
差十分九點的時候,孫尚全跟我已經快到三台西村的村口了。還真沒比開車慢多少,一腿長一腿短也沒拖累他速度。此前母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,問我到哪兒了,我說馬上了,母親又說,五百居士基本都到齊了,就等明早給你爸一起送葬,功德無量,給蔣老師的錢帶了嗎?我沒說話,借口
聽不清便掛了。錢我沒取。孫尚全偏頭問我,是這兒嗎?沒走岔吧?我說,沒有,就是這兒,照直開,該拐的時候我跟你說。孫尚全說,真他媽黑啊,看不清路。我說,你貼著河開,有月光照亮兒。孫尚全果真把車偏向一旁,河面上隱約倒映出摩托車和我倆的身影,模糊又飛快。與此同時,有一台警車從村路上疾馳而過,好像是我倆特意給人家讓路。孫尚全說,啥急事兒呢,出人命了?我說,抓非法集會的。孫尚全沒回頭問,你咋知道?我說,我報的警。孫尚全突然提高音量,以防自己說的話再次被大風吞沒,他問我,追一下子不?我反問,幹啥啊?孫尚全說,追一下子,剛換的胎,比比誰快。我說,追,他媽的,追!孫尚全應道,妥了。旋即滿擰油門。我把身子側出來,不再讓孫尚全的寬背遮擋我的視線,眼見就快與警車尾燈並駕齊驅,心說,這人騎摩托真的很快,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比他更快,但要跟我比,他倆還是太慢,於是說,孫大爺,停一下!孫尚全問,幹啥?不比了?我說,比,你下來,換我騎,我老快了,你可得摟緊點兒。